砸碎鏡子、踩破水窪。
她的夢常常是破碎的。閃爍翅膀的蛾在攢動、美麗的蝴蝶被撕碎翅膀、潔白的鴿子被玷汙、高聲歌唱的雛鳥從枝頭墜落。莎樂美驚醒的時候,發現自己已經睡在小小的床鋪上,這裡是德國,她醒來一段時間,然後才清晰地認知到:她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。來到這裡已經過了許久,她偶爾仍會錯認,還以為自己回到法國,或許她的靈魂有一部份已經永遠地留在了被強暴的那幾年。她緩慢地爬下床,走到浴室去想洗把臉,這裡的浴室有破碎的鏡子,她從鏡子裡頭看見自己瞳色相異的雙眼。
她從小就討厭照鏡子,鏡子裡面像是有東西要吞掉她;她不喜歡湖泊,湖泊深處或許藏著不為人知的怪物。但她閉上眼睛又睜開,鏡子裡頭的「莎樂美」居然在笑,她扯動自己下垂的嘴角,便也跟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起來。真是荒唐。莎樂美站在原地,看著鏡子裡的她開始扭曲,她咧開的嘴巴越來越大,最後她整個面部都被強硬地扯成兩半,上半部的她好像哭出來了,清澈的雙眼裡流出鮮紅色的血,無法停下的鮮血把整個洗手台都淹滿,流到地上去,一片狼藉,莎樂美站在漫起血水的浴室裡,腳踝黏膩的觸感無比真實。漆黑的夜裡,飛蛾從每一個能夠穿過的地方,飛行到她的身邊去,那些蛾蚋像是把她當成花朵一樣,恣意地棲息在她的身上。牠們竄動、爬行、鼓翅,直到她的每一寸肌膚都不見天日。
莎樂美沒有掙扎,動也不動。說是驚嚇過度也好,或許她只是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,就算被附身、死在這裡,沒有人會為她的死去感到可惜,就連她自己也不在意。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只想發笑,更甚於毫無來由地覺得親吻鏡中的自己會是個好主意。莎樂美於是傾身向前,腳尖踮得更高,她的雙手撐上洗手台,閉起眼睛,粉色頭髮的女孩稍稍側過頭去,就像真的要跟她接吻一樣。讓我們一起死在這裡吧,她沒有睜眼,對鏡子裡的她說。你獲得了我的身體,而我獲得了永遠的安息,這是一場雙贏的交易。
直到有誰闖進了這個狹小的空間,那一瞬間飛蛾哄然散去,一股鐵鏽的腥味湧現,而後是黏膩的液體潑灑在臉上的觸覺,莎樂美睜開眼的時候,面前的鏡子血跡斑斑,她的臉上也滿是鮮血,而那個笑得無比燦爛的,鏡子裡的莎樂美,就彷彿幻想一樣消失在眼前。莎樂美轉過頭去,孤兒院那名和藹的修女看著她,語氣堅定。
「那只是譫妄。」她說,「你只要相信一切都是幻覺就好。」
啊啊,我知道那不是的。不是幻覺、不是譫妄,有什麼東西真的找上門來了。
莎樂美想,沒有說出口。